第3章 山君和那个孩子 首页

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1)

   半梦半醒间总瞥见一道泥泞的身影,瘦小、眼神清亮、满身伤疤。

   是个小孩……我轻轻蹙了一下眉。

   他的面容好似蒙了一层水色的纱,朦胧虚幻,我试着去抓,指尖触及时总漾起淡淡的波纹。

   他看到我了——我这样自作多情地感觉到了他的对视。

   他是谁呢?

   好像在笑,乍看又清楚,细看又模糊。

   粗布短衫满是污痕,他就这样站在冰天雪地里,周身是枯萎的落叶和茫茫大雪。

   “山君!”

   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嘴唇蠕动,像要大喊。

   他大概是有些欢喜的。

   远处陡然携着喝骂飞来一块石头,扑地打中了他的额头。

   伴随着巨痛,他缓缓软倒了下去。

   “嘁,还想做大侠?真是可笑!”

   “你也配?”

   来了一群小孩,嬉笑着用兽皮靴踹他的头。“再跑呀,你怎么不跑了?不就是仗着夫子关心你吗?”

   “啧,你是谁啊,不会要为他出头吧?”

   好吵,我瞥了一眼那个稍显丰满的小孩,他用手指着我,忌惮地看了一眼我背后的剑。

   “我警告你……”

   我感到一丝不耐烦,也仅仅是不耐烦而已。

   拔剑挥出,面前的巨树应声而倒,扬起漫天雪尘。

   “滚。”

   小胖子跌坐在地,腿抖如筛糠,裆下一热,竟屎尿齐流,恶臭熏天。

   “杀人啦!!”孩子们尖叫着,拖着小胖子满脸惊恐地逃走了。

   ……

   “你怎么样?”我不客气地将他提溜起来,这毕竟是我的地盘。

   我以为他会哭得丑兮兮,鼻涕眼泪混作一把。

   他却呲牙咧嘴露出一个笑,眼里好像有月牙闪烁。

   “山君……好生厉害!”

  

   (2)

   小孩总是恼人的。

   我叼着草叶,拍掉他第一百一十七次想摸我那双狼耳朵的手。

   “别碰。”

   “也不要找我要酒喝。”

   他紧紧黏过来,摇我手臂:“南兄……好南兄,就一小口。”

   孩子长大了些,身形欣长,衣衫也程亮了。

   我斜睨他一眼,看他逐渐长开的面容,半似无奈地叹了口气。

   嗯,有些木讷,胜在自然。

   “下不为例。”

   没有告诉他的是,其实我也有些嘴馋。

   我们的关系诡异地持续到了现在。

   我曾问他:你不怀疑吗?我不是人类这种事情。

   他只是歪头笑笑,摇晃了一下手里小小的木碗,酒液在其中晃荡。

   酒香浓烈,带着浊酒特有的辛辣,将月色收入碗中。

   “我们不是朋友吗?”

   我不做声了。

   后来我带他四处玩水游山,他带我悄然掩入大街小巷。

   “南兄,你不尝尝这些真是太可惜了!”

   他说着,大口咀嚼着嘴里的熟牛肉,冲我挤了挤眼睛。

   这样也不错,我想道,捻了捻肩上的斗篷,轻轻应了一声。

  

   (3)

   大抵少年心性,我们不像最开始那样无话不谈了。

   我总感到一丝粘腻的隔阂——那是被他称作“江湖”的东西。

   有些东西我已经不太能明白了。

   我轻掸衣袖上的水,看他擦拭怀里的长剑。

   是我送他的那柄,他显然很爱惜。

   “南兄,来陪我练剑吧!”

   他又跃跃欲试地站起来,少年郎已快和我一般高了。

   剑影交错,从之前吃力地东躲西藏到如今势均力敌,我恍惚间瞥见他小时候。

   ——戳在雪地里的,小小一团的脏脏小孩。

   噌。他剑尖一挑,堪堪逼在我咽喉。“南兄在想什么?”他笑起来,“这时候发呆可不是好习惯。”

   “我想到了你小时候。”我诚实回答。

   我们都短暂地静默了一瞬。

   “啊,那时南兄可真是神气呢!”他显得有些羞赧地拢了拢长发。

   “是呢,你那时候可粘人得紧呢。”

   他有些兴味地笑起来。

   心照不宣地,谁也没有再提。我们太有默契了。

   我的剑鞘拢着不息的穿林打叶声。

   他的长剑擦得好亮好亮——上面映着天下苍生。

  

   (4)

   致☐☐,

   展信佳。

   我知道此行你是非去不可的。

   你很愤怒,那些昏官指责孩子是煞星,要将他们都烧死。

   你说我变了,让我不要拦着你。

   如今你已成长太多,也许是我将你拖累。

   我回到了原来的小镇上,先生也很惦念你。

   你常拾掇的那小舟我也寻来了,假有时日……也许能再载我一程?

   我应该不是那种太念旧的性子,容我多絮叨两句吧。

   你手上有最利最逼人的长剑,能击碎那黑暗,斩断那粘腻的罪血。

   但你性子太烈,此事尚有蹊跷,对方挑拣的地点四面环山,又有罪状被你捏在手上。

   我很抱歉泼你冷水,但不是现在。

   ……我很抱歉。

   但不要去……拜托你,不要去,好吗?

   ……

  

   又是梦?

   他的名字明明要呼之欲出那样清晰,但我仍说不出一个字来。

   预言最亲近的人,这样的诅咒让我忘记了他的名字。

   还是雪地,大雪天气,他孤单地立在原地,杵着长剑。

   我终究还是气喘吁吁地赶到了这里。

   尸体,周遭全是尸体。

   梦和现实最后竟又无可奈何地残忍贴合。

   “南兄,你来了。”

   他又笑,嘴角开始流血,咳嗽两声,像浑身被抽空一样,腹部刹那间好似出现万千把剑尖,让他生不如死。周围的一切都好像开始破碎、在流血。我陡然感到呼吸困难,飞奔将他搂进怀中。

   他如雪中的生命一般:这团绝决热烈的火花也开始变冷变硬。

   我恐惧的、无数次的这般幻梦,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地成为了现实。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他脱力地倚在我臂弯,露出迷惘又温柔的表情。

   “哪里才是江湖呢……南兄?”

   他没了声音。

   我拥他入怀,像抱住一块石头。

   有一片渡月的湖在我心中干涸了,于是再也没有渔舟。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